星辉淬体

第2章

云清辞的婴儿生涯，是在一种微妙的 「禁锢」 与 「清醒」 中展开的。

四肢软得像没有骨头，指尖连蜷缩都要费尽全力，大部分时间都在奶味的昏睡与温热的进食间循环。可她的神魂，那曾站在修仙界顶端的大乘修士魂识，却清醒得惊人 —— 像被封在琉璃盏里的星火，隔着层稚嫩的躯壳，贪婪地捕捉着周遭每一缕陌生的气息：母亲衣襟上的兰花香、奶娘袖口的皂角味、窗外风吹桃花的簌簌声，甚至是云府下人走路时，绣鞋踩过青砖的轻响。

她渐渐拼凑出这方天地的轮廓：这里是栖霞城云府，床榻上那位眼尾泛着柔光的美妇，是她的生母林静婉；那位鲜少露面、身上总带着硝烟气的男子，是父亲云霆，栖霞城的守将。而她，是云府第三个孩子，云清辞。

「咱们小姐真是个省心的，除了饿了，连哭都舍不得多哭两声。」 奶娘周氏抱着她坐在廊下，指尖轻轻挠着她的下巴，转头对刚梳洗完的林静婉笑道。

林静婉走过来，小心翼翼地接过她，指尖触到襁褓布料的温软，眼底的疲惫便化了大半：「是啊，辞儿比她哥哥小时候乖多了。瀚儿那时候，半夜里总要闹着听故事才肯睡。」

哥哥？

云清辞的小耳朵轻轻动了动。前世她是被玉衡仙尊从雪地里捡回的孤儿，宗门里只有师徒、同门，从不知 「血缘」 二字是何滋味。这个陌生的称谓，像颗小石子，在她沉寂的心湖里轻轻碰了一下。

没过几日，她便见到了这位 「哥哥」。

一个穿着鹅黄锦袄的小男孩，被丫鬟牵着，脚步放得极轻地走进来。约莫五六岁的年纪，脸蛋圆嘟嘟的，额前留着齐眉的碎发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，又好奇又有点怯，直勾勾地盯着林静婉怀里的她。

「娘亲，」 他的声音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，「这就是妹妹吗？她好小呀。」

「是呢，瀚儿，这是你妹妹清辞。」 林静婉笑着，把襁褓往他面前递了递，「要不要摸摸妹妹的脸？轻点就好。」

云瀚犹豫了一下，慢慢伸出小手 —— 指尖还带着刚玩过泥巴的微糙，蹭过她额角时，像片暖烘烘的羽毛。

云清辞忽然睁开了眼。
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云瀚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，随即又咧嘴笑起来，缺了颗门牙的笑容，亮得像午后的阳光：「妹妹醒啦！她在看我！」

他献宝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个木头小马，马腿歪歪扭扭，连鬃毛都是用刻刀胡乱划的，却被他宝贝地捧到襁褓边：「给妹妹，这是我让木匠叔叔做的，能跑呢！」

林静婉和丫鬟们都笑了。云清辞看着那匹丑丑的木马，又看看男孩眼里毫无保留的欢喜，忽然觉得，这比前世那些人送来的千年灵芝、上古玉简，还要让人心里熨帖些。

这，就是凡人说的 「亲情」 吗？她还不懂，却并不讨厌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云清辞的身体慢慢长开，也渐渐摸清了云府的暗流。

父亲云霆总在军营，府里的事大多由林静婉打理，可西院还住着一位柳姨娘，身边带着个比云瀚小两岁的女儿，云清霜。下人们私下闲聊时，总会压低声音说 「西院的赏赐又多了」「夫人昨晚又没睡好」，那些细碎的话里，藏着她前世在青云宗见惯了的倾轧与算计，只是换了身 「凡俗宅院」 的衣裳。

她本不想理会。在她看来，柳姨娘那点伎俩，比起苏灵儿藏在甜笑里的毒计，简直像孩童过家家。

直到那一日，林静婉抱着她在窗边晒太阳，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，粉色的花瓣落在襁褓边缘，像抹了层胭脂。她正眯着眼感受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暖意，就听见丫鬟在外头通报：「夫人，西院柳姨娘带着二小姐来了。」

林静婉抱着她的手微微一紧，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：「请她们进来。」

门帘被掀开，走进来一位穿着水绿罗裙的妇人，发髻上插着支嵌珠银步摇，走一步便晃一下，晃得人眼晕。她身边的小女孩，穿着石榴红的锦袄，下巴抬得高高的，眉眼间满是被宠坏的傲气 —— 正是云清霜。

「给夫人请安。」 柳姨娘屈膝行礼，描着青黛的眼尾轻轻上挑，目光扫过林静婉怀里的云清辞时，像沾了蜜的针，软乎乎地刺过来。

「妹妹快坐。」 林静婉淡淡应着，指尖依旧轻轻拍着云清辞的背。

柳姨娘坐下后，视线便黏在云清辞身上，笑着说：「这就是三小姐吧？瞧着真是玉雪可爱，一看就有福气。不像我们清霜，笨得很，前儿个将军考她背诗，一首《春晓》背了半天才顺下来。」

嘴上说着自谦的话，语气里的炫耀却藏不住。云清霜也配合地挺起小胸脯，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才子。

林静婉没接话，只是低头逗着云清辞：「辞儿，你看窗外的桃花，好看吗？」

云清辞闭着眼，假装犯困。她懒得听这些虚与委蛇的话，不如多感受会儿风里的花香。

可柳姨娘偏不肯就此打住。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，叹了口气：「夫人，下个月就是老祖宗的寿辰了。清霜为了给老祖宗贺寿，特意跟乐师学了《春莺啭》，天天练到掌灯呢。不知三小姐…… 可有准备什么才艺？」

林静婉抚着襁褓的手猛地顿住。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，能有什么才艺？这分明是故意刁难。

云清辞也察觉到母亲指尖的僵硬。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—— 她本想安安静静地观察这人间，可麻烦总要来寻她。她不在乎柳姨娘的挑衅，却见不得林静婉被这般拿捏。

就在柳姨娘嘴角的笑意快要漫出来时，襁褓里的云清辞忽然睁开了眼。

那双清澈的眸子，没有半分婴儿的懵懂，反而像浸了寒泉的琉璃，直直地看向柳姨娘。柳姨娘被她看得莫名一慌，脸上的笑僵住了。

下一秒，云清辞藕节似的小手颤巍巍抬起，指甲盖泛着粉白，却稳稳停在柳姨娘发髻上那枚珍珠步摇旁。

「光。」

奶气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滚出来，像被晨露浸过的铜铃，脆生生的，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林静婉最先反应过来，激动地抱紧她，声音都有些发颤：「辞儿？你会说话了？你真的会说话了！」

柳姨娘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。她精心准备的刁难，竟被一个婴儿用一个 「光」 字轻轻戳破，连带着她那支引以为傲的步摇，都像是成了衬托这孩子 「早慧」 的道具。更让她心慌的是，刚才那孩子看她的眼神，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庙里见过的菩萨像 —— 平静，却能看透人心。

云清辞却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，说完那个字，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，把脸埋进林静婉怀里，闭上眼睛。只有她自己知道，那声 「光」 不是偶然 —— 她只是不喜欢母亲皱眉，也不喜欢那支晃来晃去的步摇，扰了她晒太阳的清净。

原来，保护一个人，是这种感觉。哪怕只是用如此稚嫩的方式。

经此一事，云清辞 「早慧」 的名声在云府悄悄传开。林静婉更是把她当成了心尖肉，只要有空，就抱着她在花园里散步，教她认花草，逗她说话。

云瀚也总爱黏着她。他拿着本《千字文》，坐在石凳上，摇头晃脑地念：「天、地、玄、黄…… 宇、宇……」「宇宙洪荒」 的 「荒」 字卡了壳，他皱着小脸，手指在书页上戳来戳去。

云清辞躺在软榻上，看着他着急的模样，忽然伸出小手，轻轻拍了拍书页上 「荒」 字旁边的 「洪」。

「嗯。」 她发出一声轻哼，像只找着食的小奶猫。

云瀚愣了一下，低头看了看书，又看了看她，眼睛猛地亮起来：「是『洪荒』！妹妹你认识字！」

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，此后每次读书遇到难题，都要跑到她身边，把书凑到她眼前。云清辞心情好时，便用小手指指正确的字；心情不好，就闭着眼装睡。这种隐秘的互动，成了兄妹俩之间的小秘密。云瀚对这个 「聪明妹妹」 愈发亲近，云清辞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个叽叽喳喳的小身影，习惯了林静婉怀里的温度，习惯了这凡间烟火气的安稳。

她甚至觉得，或许这一世，她能慢慢补全前世的 「空无」。

直到那一天傍晚。

周氏抱着她在回廊下散步，晚风裹着廊下灯笼的光晕，将两个丫鬟的影子拉得老长。她们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像冰碴子似的，顺着风飘进云清辞耳朵里：

「…… 西院那位，前儿个派管家去了城外玉清观，捐了五十两银子的香油钱呢！」

「五十两？她这是要做什么？」

「谁知道呢？听说玉清观的观主会算卦，还能驱邪……」

「驱邪？咱们府里好好的，哪来的邪祟？」

「你傻呀？有些人见不得嫡出的好，三小姐那么早慧，指不定在她眼里，就是『不祥』呢……」

玉清观？驱邪？

云清辞原本放松的小身子忽然绷紧，藏在襁褓里的手指蜷缩起来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她太清楚 「驱邪」 二字背后能藏多少阴私 —— 前世苏灵儿也曾用 「净化心魔」 的名义，给她下过慢性毒。

她感受着自己这具连翻身都要靠人的婴儿身体，神魂虽在，却连一丝灵力都调动不了。若那观主真是个招摇撞骗的还好，可若是真有几分歪门邪道的本事……

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，光线下沉，映得青砖地上的青苔都泛着冷意。

原来这看似平静的云府，竟也藏着能噬人的漩涡。她的第二次生命，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，就要先面对一场来自凡俗宅院的风雨。

云清辞缓缓睁开眼，看向西院的方向。那双纯净的眸子里，第一次染上了与年龄不符的冷厉。

这场风雨，她接下了。